18 1月, 2012

一片綴以具象的美麗虛幻風景 ──王璽安個展《深邃的盒子》


有金黃色的建築,2011

2009年個展《視線的零度》,王璽安今年於「就在藝術」所舉辦的個展《深邃的盒子》分別展出多幅平面繪畫、裝置,與一件聲音作品。其實,在這個當代繪畫進入了一座無光隧道,去除技法、材質特性、空間延展且逐漸訴諸個人經驗的此時,我們總是問現今的繪畫還如何可能?也特別是在這樣的狀況下,王璽安個展的出現總能讓人們重新去思考繪畫如何重新去不停地生產新的概念與意義。一方面,在這個繪畫性逐漸喪失的時代,王璽安依舊透過自己的畫作去提出繪畫──作為一個歷史久遠的創作結構中,我們不得不去正視現實與畫作的交互關係。他認為描繪形體終究是一種類比,如同以語言去指稱外在事物的填補,繪畫在這個層次下擁有的是以一種更為物質化的方式呈現在世界面前,也因此繪畫以這樣的姿態張示著不僅是停留在純藝術形式的問題上,而是提供更多思考基礎與操作的可能,永遠推展著一個全新的面貌之物並且透露著非語言詮釋的軌跡。在此意義下,藝術家不斷地去思索著繪畫與對象物間交互關係的辯證,並且打開了我們認為當今已然被消解的繪畫之表面問題。


有趣的是,Charles Augustin Beuve在〈何為經典〉一文中,曾經提及真的經典作者豐富了人類心靈、擴充了心靈寶藏,令心靈向前邁進,發現無庸置疑的道德真理或者在那似乎已經被徹底探測了解了的人心,再度掌握某些永恆的熱情。他認為一個創作者的思想與發現,它們無論以何種形式出現都必然開闊寬廣、精緻,通達明斷,並訴諸一種屬於全世界的個人風格,對所有人類說話,那風格不需依賴新的詞彙便能自然清爽,歷久彌新且與時並進。上述之話語雖然是我們在面對藝術作品時,存在於人們感性經驗中的潛在規則,卻同樣地牽動了我們在觀看王璽安作品時的直觀感受,特別的是,這位藝術家的創作看來清淡優雅,細緻隱晦卻帶來了宏大的世界觀。無論是2009年的個展《視線的零度》與今年的《深邃的盒子》,創作者分別在繪畫上提出觀看和畫布空間深度之於繪畫的兩種重要命題。他首先認為,觀看繪畫是一種靜默的對話過程,互動關係在觀看中已經被建立,儘管我們找到許多方式去談論、表達自己已所觀看理解之物,但許多外在事情已經作為以客觀的樣態存在著。所以作為一個畫家,他所需要的不再是去透過特意地描繪一個相似的圖像形體作為資訊接受傳遞的熱點,也就是說,當人們以畫筆去畫下一個具體之物之時,它就已經成為了象徵,並且作為那個客觀物體的類比符號,所以與其去描繪事物的影像,他選擇畫出對此物存於心中的記憶印象,而這樣的思想也許便是王璽安的創作總被認為是兼具具象與抽象特質的一點,同樣地也讓所謂的抽象、具象在其畫中亦成為一體兩面的觀念。另外一方面,他的諸多作品中多以留白或是顏料縫隙去創造出來的留存空間,亦是藝術家特意地去破除絕對性高的題材以此讓材料的構成意義不辯自明的特殊方式。



所謂靜謐深邃的‧‧‧‧‧‧

天空-深邃的白色,2011

回頭言之,回到藝術家於這次個展的幾件作品上,如:〈十字裡的光〉、〈上面有紫色的星星〉、〈白色流星之外〉我們可以看見王璽安特意地去採用無彩之色,如:黑與白,其象徵的不只是一種原初的想像,同時更加強了其創作中念念在心的個人創作命題──如何找到迫近永恆概念的路徑。其中最為特別的是這些所謂「星星」、「光」皆是透過繁複的色料薄塗過程所未被填滿的空隙所創造出來的,也藉由色層的覆蓋交融所創造出來的動態去切開被限定的畫面內外框架。另外一方面,王璽安的創作中一直帶有一種「Unlearn

的人生觀,這個詞語與其說是相對於Learn這個字出現了更多意義,首先第一個意義是「放下」,更像是他一路以來所接受了長期的藝術教育,學習了各種精準描繪客體物的技術,而這樣一個關於技術的直覺性慣性記憶,在這裡被他放下了,就如同一個已經不可考卻流傳以久的生活哲學:Learn everything you learn, then forget it。也就是說,面對一個畫作,與其除了關注在技術上外,更為重要的是怎麼去進入那個語境;而Unlearn的另外一個定義便是「解構」,意即藝術家在面對龐大的藝術系統知識之時,學習進一步解構它,然後組織一個新的語言和概念出來,最終將之「歸零」回到最簡單,選擇不去填滿畫面的單純形式。然而這個「單純」並不意味著王璽安使用一種最簡易的方法去成就它,而是透過層層顏料的薄塗,時間切面的交疊去組造、探討畫面內外空間一種新的交織關係,如同作品〈有金黃色的建築〉中,一株被白色方形包圍掩蓋的金黃色樹木座落於以中性色層塗的白底方形畫布之中,而在視覺上亮度最高的是被顏料所牽引出的方形建築物之影子,然後這塊畫布同樣地被畫廊的白色牆面包覆,於此之中其出現了數種不同維度的平行空間的編織,他試圖將繪畫的視野從單一筆觸和形體物件,以及所有背後的相關符旨提昇、連貫至一個全面的整體,其選擇在畫面上留白與較為輕巧的構圖去凸顯顏料與畫布材質痕跡,以及其遇見光加乘色層變相的趣味性,甚至是藉由色彩顏料的厚度、型態、量感、體感,讓繪畫的動態與伴隨而來的思考問題躍身於上。這些色彩在畫布上覆蓋、滴流、穿透,更讓這些作品成為一個全然自由的平面,並不是被題材限定的、被符號象徵的、被語言替代的,一個個刺激感官的故事性視覺敘述。


再者,我們可以發現在王璽安所慣用的題材中,使用了許多天空、樹木、星空等諸如關於如迴盪於自然之物,藉此提出了繪畫、人與自然的關係,並且提出一種從水泥城市中某種心靈逃逸的可能,亦同時讓繪畫命題在自身的形式中找到自己的居所。特別是在當代藝術的脈絡發展至今,已然出現了幾個問題:其一,便是當代藝術的界說含混不清;其二便是:其缺少自己的語言與約定俗成的詞彙。尤其是在這個以議題掛帥的(也許可以稱之當代藝術中的時尚流行, Hot topic)的議題性作品,無論是政治、社會藝術,最終在跟藝術結合之時,重點應該是在於其是否和作品形式、美學內容產生呼應與共鳴,而非議題的發燒性。反之,王璽安讓創作回歸藝術語言,不停歇地去縝密思考創作、美學於藝術傳統中的重要性,在此,繪畫不是黑白分明的教條,而是去揭示現實與生命認知的矛盾。尤其是,當我們在觀看、評鑑作品的同時,除了題材內容、意涵、表達技巧、形式風格,最後會發現唯有美學能將作品帶往傑作之徑,豐富了更多了承先啟後的觀念,讓我們去體會到藝術創作在今日最急迫的課題:究竟繪畫是要在技巧上要合乎時代,還是應該在觀念上打開時代?又,怎麼在這個討論中藉由創作去抽取過往所缺少的故事。於是我們可以發現,王璽安一直以來以一種輕巧卻極其嚴肅的方式去刷新體式,他以一種別出心粹的姿態在這漫長的歷史與藝術脈絡中去另闢蹊徑,試圖去揭開繪畫語言背後秘密的關連。


繪畫作為思想的探針

如同在創作上,王璽安是個對於藝術肩負著使命感的思想家,而不是僅僅化身為視覺感官接受上強弱的技術追求者,也正由於繪畫本身作為流傳很久的知識傳統,在其畫中他試圖將繪畫看成人類學,企圖在其中做類型方式的考據,深思熟慮地試圖去呈現不經多餘設計、且較為客觀卻蘊含深刻內涵的的視覺經驗。即使王璽安認為畫家訴諸個人經驗是必要的,但我們依舊可以從他的作品觀念中分辨出哪些作為個人文化的述說,可其關心的問題並不只是自我發洩,即便我們會說個人創作也許終會回到某個私我之祕,但其中必有些和外在世界有關的提問,他透過創作欲提出一種的是類同鏡像般界定自我邊界的觀察方式──藉由卸下藝術所結合的特定議題性,起身離開封閉系統轉而去發現、回歸關乎繪畫本身的命定之議,並且同樣地如前述曾經提及的,他一直有關注的更為是如何去接近永恆概念的路徑,讓畫作經過時間的思辨依舊能夠去生產意義,開啟思考上的無垠可能。但令人傷感並感到可惜的是,在這個繪畫精神近將消逝的時刻,我們同時理解了一個作品並不只是因為其內在價值被界定成好作品,而是經由權力、評論、市場所建制出來的標準,讓人們難以分辨什麼作品才是真正具有價值的那些,也正因此王璽安的創作才更顯得彌足珍貴,他以深沈的思考與在繪畫上不斷反覆的辯證,透過顏料空間去議論使其作品變成無限,在時間朝永恆的分支前進之時,於其作品所創造出來的微曦中,我們跨越了對於繪畫的慣性觀看,體會到「未來」已經存在於此。

白色散開飛鳥,2011

(刊載於今藝術雜誌/王咏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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