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9月, 2011

從旁觀、移魂,到附體的短暫幻夢——評攝影創作者王琬瑜作品


談起王琬瑜,身邊朋友們對她的印象是一個隨時握有相機的嬌小女孩,一個愛拍照的女生,或者是一個在一開始並沒有意識到自己天份的攝影創作者。而後,她以年輕攝影家之姿入圍台北美術獎、參與大小聯展、出版攝影集、四月又將在東京的「和田畫廊」展出,如今,她開始更理解自己身為一個創作者的位置。

有趣的是,隨著李維菁的小說《我是許涼涼》 所興起「城市少女學」中所提出的,從我們學習當一個成人開始,女性們體質中所內藏的少女影子在某個交換的時刻,會出來提醒自己,並拋出一些惆悵、矜持以及一些自我質疑的探問,這些女性外表看來淒澀,內心卻徐徐燃燒著青色的火焰。 然而,對於一個從桃園郊區到台北就讀大學的女孩,隨著生活場景的劇烈置換,似乎「拿起相機對準世界」這件事情,是藝術家發現了在這種生命階段的轉換中,「攝影」成為自己和生活對話的一種方法。於是,她將焦距和景框都作為自己身體所延伸出去的一部分,以拍攝他人的方式去紀錄自己。她活在當中,卻用一種旁觀的角度保持和身邊一切的距離,她亦藉由鏡頭移魂進入被攝者之體,去說出了攝影者自己所想像出來的一個當下的故事 ,貼近王琬瑜的影像,我們感受到的是一股難以言明之靈魂的躁動,又更像是一段段交錯續且難以安穩的一夜夢境。


回過頭來看, 王琬瑜於2006-2007年間所創作的彩色數位《標本》成為其一鳴驚人的系列作品。首先,之所以如此命名,藝術家認為「標本」對其而言可以稱上經過擺放、妝容過後展示的屍體。在這種體認到個體孤寂的狀況下,她開始將鏡頭對準自己,將自己當成被攝者來「擺拍」,最後呈現出來的卻像是被轉動關節的人物模型一般非真。接著,藝術家也有意地使用直拍去取代接近人眼視角的橫幅構圖,所以我們會發現,鏡頭的長形四方景框就像是棺材一樣把畫面中心的被攝者(藝術家自己)框在其中 ,而此系列中的所有作品,皆以巧妙的角度隔離眼睛的互視,或以雨傘、雨衣、頭巾等物遮蓋人物眼神,她於中嘗試在扮演自己以外(或者說別人難以觸及的自我)的角色,以此探尋自己的秘密,卻同時拒絕與鏡頭對視,那是一種欲迎還拒的姿態,她要成為你的視覺焦點,卻不予靈魂回應,她邀請觀者來共享自己的祕密,卻不告訴人們那個最關鍵的事實。


到了2009年出版的《Anyone else but you》一書,攝影家在各方嘗試過後找到了一種更貼近自己的表達方式,她選擇使用黑白底片加上橫向構圖去抓拍她口中所謂的「生活」,讓其成為自己與身邊人所存在過的證據,而矛盾的是,這個黑與白所構築出來的世界反又更像過去的回憶,或是想像中未來的夢境。於這個系列中,我們更可以發現攝影者對「秘密」的持續關注, 她像是個從不曾出現在那個場景的隱形存在透過她的鏡頭,讓這些被拍攝的人、事皆成為一個個待解的謎 ,我們再無法探知他(她)們沉思的理由、口中嬉鬧狂歡的言語、偶然回視下的意義。縱使,觀者能夠直接地察覺其每張相片中都有個明顯的被拍攝主體,某個層面上,這也因此讓這些照片一直都介於肖像和紀錄攝影中,另外一方面,藝術家對於「女性」濃厚興趣實際上是來自於自己本人的投射,她藉由拍攝年紀相仿的女孩們,去讓自己的魂魄附著於一個又一個不同的對象中, 試圖藉她們的口說出自己的故事,藉她們的身體展演那個一直都被隱藏的自己,而這個故事一直都沒有開始或是結束,更沒有固定的主角,或者說在這所有的攝影作品裡面,唯一的主角卻是這個自始至終不曾出現在相片中的攝影者。

隨著畢離開學校、告別青春生活後,王琬瑜於二月在當代美術館展出的作品卻有著完全不同以往的表現,除了改以彩色底片拍攝的形式展呈,拍攝角度亦從水平視角變成俯角之外,更明顯的是,攝影者將其拍攝中心從人物轉移到物件上,如:被藤蔓纏繞的倒臥機車、黑暗中唯一發出亮光的招牌,這一切似乎隱喻著藝術家從夢中初醒,深刻表達到這個世界也似人物關係一樣時時刻刻在改變。這些作品中雖沒有之前那種輕盈纖細的能量,卻有著藝術家自己對於自我狀態的細小掙扎與追索。再者,透過王琬瑜的作品印樣去了解其工作過程卻是另外一件極為有趣的事情,當我思考著藉由觀察印樣去理解藝術家在選件上的標準時,卻發現王琬瑜的攝影方式通常是長時間盯著某個對象,對準快門後就獨立拍這麼一張,並不是對著同個畫面拍好幾張再從其中選擇一張,這也成為她較少使用數位攝影的原因之一, 也由於這個過程,才更了解到這個愛拍照的女生,確實已經找出了身為一個專業創作者的工作模式。在提及未來的創作計畫時,她認為,如果可以再藉由攝影集這樣更具故事性的方法去呈現她以彩色底片所拍攝的獨立單張影像,更能展現她一直以來的創作脈絡,同時她也考慮著再一次離開熟悉的環境去尋找陌生的距離 。奇特的是,這個害羞的拍攝者除了當一個把相機藏起來,又在某個時機下拿出閃光燈打亮他人的藝術家外,在面對鏡頭的時候卻多半選擇迴避攝影機械的目光,理由是:「萬一靈魂被看穿怎麼辦啊!」。

大部分的我們都使用過相機,若說最後人們會發現,「攝影」似乎是一個獲得什麼,同時又遺失什麼的過程。意即,當我們被眼前的景象觸動時,懷著喜悅與興奮拿起相機仔細費心地抓取角度、建置構圖,只為了留住當下的同時,似乎就註定要失落某些東西,它可能是真實氣氛的即時感動,可能是迎面而來能夠吹散憂擾的微風,又或者時間運作下四周環境細微的小小變化,但對於王琬瑜來說,她捨棄了環境所帶來的感受,然後透過鏡頭所要抓取的是一個與自己相對的秘密幻夢。關於這點,藝術家這麼表示:「 剛開始拍照的時候,因為覺得很多祕密是不能說出來的,所以都把他們放在照片裡,讓照片去說出祕密。現在反而是都讓照片把祕密藏起來,那是我和那一瞬間的祕密,看照片的人總是會在想究竟那個祕密是什麼。」。也許,一直都沒有什麼「拍了故我在」,當攝影者選擇成為鏡頭外的暗影之時, 生活裡的各種體驗組成就成為了她創作的基底,透過她的眼睛,讓我們得以看見一些從白天張開眼睛始播送到晚上闔眼且停息的微小光采閃耀在生活中裡裡外外各處, 也讓我們進而體會到「生命」其實就是一個日常移動的片刻,也是人們捉取,接著選擇放開手使其成為永恆的過程。

(本文刊載於《藝術家》雜誌431期,文/王咏琳,圖版提供:王琬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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