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9月, 2011

場所與空間的融合—看李孟杰影像中的空間再造


空間作為一種時間的雕塑

09年底以《穿越者之屋 》(Pass-through structure)一作品獲選世安美學獎的年輕藝術家李孟杰,早非第一次在其錄像作品中展現對於空間的興趣。於06年在台南歸仁鄉間的一間廢棄舊屋中,他所進行的《時間柱支撐計畫》裡,將當時賴以維生的吐司麵包,每日無間斷地推疊成柱,隨著時間的過去,腐壞與新鮮垂直共置,成為了空間中的另類活雕塑(alive status)。除此之外,在其07年的另一項作品「高雄港」中,他藉由印滿高雄港相關事件與歷史的紙張作為一種類空間介質,引海水將之逐時浸溉,形成事件、時間面體現在物質面向上的消耗。



錄像本身作為一個洪流,它由後向前不斷地吞噬。「以影像為證」,這樣看似最確實且具有記錄性質的物件 。然而,弔詭之處是,它也是最模糊的東西,用真實偽裝,卻讓人們也受其支配,如同羅蘭巴特曾言:在觀看影像的同時,觀者是難以停下思考的。因此,同理上來談,看似如實呈現的影像扼殺了所有想像的空間,將人們的常理經驗揉平,使之千篇一律。美的意象事物以及對於真實的概念、界限被鎖在物質形式下,我們習以為常,平淡地冷眼觀之。 山水天空花朵建築人物及勞動的過程硬生生地被輕薄化。淺看之,影像提供了記錄和藝術形式上的創新,而實際上有些機制迴路卻更加後退,舉例如攝影對空間的呈現方式,單只變成為了場面調度的一個手法,又,人的記憶與經驗本就是不甚理性但相對的徑路,有了確實的圖像讓空間看似絕對,卻缺乏深度甚至更加搖擺,之中表象物件所展現的邏輯,反使場所空間(place)本身成為一個既無內容也無外表的虛假背景,無法近觀透視也無法再創造,其欲傳達的重量輕如羽毛,薄弱易散如煙霧。

影像中場所(place)與空間(space)中化不開的邊界

現時,在當代科技藝術不斷地強調社會迫切性與政治為主題的潮勢下,李孟杰的關注,反倒從所謂「藝術便是再現日常生活裡面各式各樣的議題」,轉往對於影像與物質性空間的思考上。他以人類所依的空間作為領域,以那個領域作為創作的戰場,去對抗台灣主流的藝術思維,專注在影像再現中「如何再製作空間」的延伸探索,以此重新組合了空間中,哪些東西可視、哪些隱處的不可見性間的對比性質。 另外,在影像的層面上,大家其實皆關注一個重要的問題,便是錄像媒介固然提供了與閱讀不同的文法。然而,影像這個媒介,對於空間的再現方式卻總曖昧不明,也就是說,影像中的空間究竟只是一個投射在觀者眼中擬真的景象,抑或是一個可以被再造的空間?如今,在越發僵化的視像藝術中, 李孟杰的錄像作品引領著我們去反轉已固有的空間概念,他的作品一直在處理影像中的「場所」(place),能否再被空間化(re-spatialized)的疑問與可能性。換句話說,他試圖在影像中去呈現,我們生活中用分類概念所支應的「硬體空間」 (place)與「想像中的空間」 (space)裡,那交錯且抽象模糊的邊界。藉著其錄像創作中虛擬似真(virtual)的視界,他特意把焦點放在人們於日常的真實空間裡,非一眼可見的那些角落。隨著影像作品的播放,觀者於中消耗閱讀的時間,讓事物和情境慢慢浮現後,再回過頭來去重新反省了,這個名為「空間」,聽似抽象,卻四處所及且無所不包的存在,也由於人們的記憶和知識結構對所處空間早已下了定義,反倒成為我們在思考空間的本質與觀念時,會產生一個先入為主的阻礙。也就是說,「場所空間」 (Place)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提供了脈絡,我們在其中運作、經驗與之對話,過濾它區別它,為我們所處的空間下某個明確的定義。而拍攝這個動作,也總在畫面中界定了什麼能被觀者看見,什麼為觀者不應看見。所以透過作者、攝影機與觀眾之眼這般多重的觀看、反覆排除,再到人腦對於事物「基模」 (schema)的建立後, 我們會去畫出一道對於空間中「真實/非真實」的狹小界限,亦使人們對於場所裡所謂隱處的、背面的,常識外的甚至是想像裡的空間視而不見。

在這個意義下,李孟杰的創作除了大反其道地去呈現影像的空間敘事中,那些超越常識、人類視覺的侷限、被我們認為「本處應無一物」的那些種種,他更將影像當作空間去處理,且從之中找尋再空間化的可能。 在創作的手法上,其用錄像去捉取不具特殊性的「場所」 (place),以影像介入作為事件,將之再製成一個從未出席過的「空間」 (Space)













影像就是空間,透過造假威力的再呈現

綜觀李孟杰前三年間的幾件作品看來,當時錄像之於他的作品,都還只是記錄時間的推演下,空間轉化的造真工具。到了他09年的三件作品中,我們更可以明白地看見,其轉而運用了「造假之力」對「空間」再進行探索。

首先, 在《穿越者之屋》 (Pass-through structure)的作品開頭,藝術家用一種類同於上帝一般的全知視點,從地球外到深入地圖中的地標,又從一個地圖式的,如此完全被平面化呈現的空間,進入到人類所依居的硬體場所,最後定點於一個人來人往的大馬路旁, 車聲洶湧,我們卻能注意到其邊有個無比荒涼頹圮的一個角落,就如同一個三不管地帶。在此錄像作品裡,那看來陰溼,積水的巨大水窪卻好似一條河流,街旁的小草隨風飄搖,寫實卻帶著一種冷淡疏離的氛圍,讓這樣的實際場所成為一個異境,行人與車輛似乎皆有默契地迴避它。除了攝像中的背景音外,只有一個如同旁白地、雜訊般的步行聲響引領我們一點一點地闖進這個秘地,水在此作為媒介,隨鏡頭的帶領,觀者而後穿越其中,在想像中描繪出一個異色空間。此外,同年,李孟杰在竹圍工作室所展的河的模型,底下三則三段影像作品中,藝術家依舊以水去作為穿透物質空間的觸媒,依續開展整個創作系列。他引入淡水河的河水將台北城中的場所風景與事物置於水底下, 這樣交雜虛實的影像融合,反活化而成了一種嶄新的空間體驗。最後,其於09年夏天在嘉義鐵道村旁拍攝的媒體天橋(Pedestrian bridge is a media machine)中,我們更可以明顯地感受到他運用嘉義火車後站的天橋,這樣一個確實的場所,將假造之力擴張至極限。 其藉由一個虛構的地理事件去預設了畫面中的寫實,交雜地剪接了場所空拍與顯微學式拍攝的空間物件,不只反轉了時間性和歷史脈絡所給予場所空間(place)的固有定義,也帶出了「空間」(space)其本就為自由之物的特殊性質。

在細察這些作品的同時,我們不難了解李孟杰作為一個藝術家,在其整個創作歷程中那一線完整的脈絡。他不斷地去思考空間的現象,去探索去試驗。無論是在一個日常場所中,其找了一個缺口去安置他的影像,又或者是,他利用錄像所投射出來的空間,去安放人們生活中,那些被隱蔽的空間缺口,將我們引領至一個幽秘之境,同觀看的人們在想像中去雕塑一個中性之界。在其中,我們不只對作者之眼所見的空間感到好奇,亦同時反思、解讀所謂這樣一個後空間的發生之可能性。

(本文刊登於《藝術家》雜誌418期,作者王咏琳,圖版提供:李孟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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